他和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她是一条人鱼,作为他在大海进行潜水课题的回忆纪念。
五千九百米的深度,连触碰最微弱的光线都变得奢侈。表面平静湛蓝微微映射着阳光的大海,在经过五千七百八十二万帕压强的重重阻隔后,断绝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死一般的寂静,将第一次尝试下潜如此深度的他彻底吞没。在这个与陆地平行的空间里,他所感受到的,并不是超越自身体能极限带来的快感与洒脱,而是和以往浮潜迥然不同的,海水的沉寂与肃穆。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庄严的令人畏惧。
人类,高等灵长目动物。六千五百万年的进化历程是其适应能力的有力证明。他们以精神为支撑,有着至高无上的信仰。
如此的强大,却也分外的脆弱。
他,想见她。
纵然被包裹在价格昂贵的干式潜水服中,却依旧难以完全隔绝深海的冰冷。作为斯坦福大学生物学系的博士高才生,他向来执着于自己的决定。事前的充分准备,包括预估到这场即将来临的引力漩涡。他自以为可以预见一切,可以改变与创造,却摆错了自己的位置,低估了自然的力量。
深海引力漩涡,强度超出了他所预计的范围。
他输了。输得彻底。
漩涡带来的严重的耳鸣,剧烈的头痛也令他几近窒息。体内与外界的压力差迫使胃液上返,满嘴的苦涩似乎是死亡临近的预兆。绝望的气息遍布深蓝色的海底,他再也不想挣扎,更无力反抗。意识被海水剥离的同时,身体迅速下沉。
她应该,不会来了。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金色鱼尾如利刃般轻易的割裂漩涡的混沌,布满上半身的淡紫色鳞片在他探照灯的圆形照射范围内熠熠生辉。如神祗般的降临,所到之处,海水恭敬的退避。
她径直游向他所在的漩涡波及领域,伸出的遍布鳞片的手在在短暂的犹豫后,牢牢的抱紧了昏迷不醒的他。
她向海平面游去。
她是人鱼。
欧洲神话中,美丽而高贵的生物。
然而神话终究是神话,就如同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是一种无法逾越的残酷。
人鱼,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而不疥。
情深而义重。
隔着潜水面镜,她凝视着他依旧俊朗的容颜。
不是没有想过把他永远留在海底。不是没有私心。
因为深谙他和她所处的,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
所以这次,她放开了他。
就像当初,他站在岸边的浅滩上,注视着她游离自己的视线。
不忍,不舍,却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轻轻把他放在岸边,然后转身。鱼尾拍打起的水花四下飞溅,将属于他的世界,留在身后。
后记:
雨后初晴的天空如蜡染一般清澈。淡淡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花香,怡醉人心。这是夏季所独有的,别具一格的风韵。
课座之余,他便喜欢宅在家。一茶一书,细细研读,回味无穷。
书柜中装帧精美的书被码放的整整齐齐,每一部书都在书脊上标注了分类。
只有一本除外。
仿佛是在水中浸泡过,每一页书都微微上卷,褶皱不堪。
鸡立鹤群的存在,影响了整个书柜的和谐。
这样一部几乎已经失去价值的书,却被主人摆在了书柜的中心位置,触手可及。
《庄子·大宗师》。
这是他的书,却也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并不会随着她的离开而消失的,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小心翼翼的将书从书柜中抽出,轻轻翻开折角的页码。
字迹已有些模糊不清的书页上,深蓝色的字迹,赫然在目。
“涸澈之鲋,相吁以湿,相濡以沫。”
“亦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