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大门,古拙里透着庄严,昔日辉煌不必言说;两边各一只石狮,也仍旧威风凛凛。一切与书中、梦中并无二致。
我与父亲踏上泰州的土地,为着这一座不太有名又太过有名的雕花楼。隔着不远的距离,在宿处的窗前,我久久凝视:耸构巍峨,重檐翼馆,青垣环绕,溢彩流光。透过凄风苦雨,隔着岁月之河,我知道它候我已久。
次日,清晨微凉,我兴味盎然,意欲看个真切。我暗暗庆幸,没有如茫茫众生错过这样一座依旧翻修的古楼。
时间尚早,楼中游人寥寥,只能静听自己的脚步,在长廊间回响,从漫漶到清晰,又从清晰走向漫漶。
红木雕刻沉稳又雅致,带着点渊博学士的大气,又溢出闺阁小姐的矜贵,连路过的风都放慢了脚步;雕纹精细繁复,转笔内卷收刃处均无划痕,腊梅含苞傲立,柔软的芙蓉花舒卷婉约,恍如隔世散古香,耽于其中,不可自拔。第一缕阳光穿过镂空的“四君子”,寿桃,蝙蝠,石榴,牡丹。千百年前的美好祝愿与新生的灿烈阳光混合出澄清的金黄,穿透心扉。
步入庭院,透过漏窗观赏青翠欲滴的成林松柏,简约而厚重;倚在汉白玉雕莲栏杆前看水波微漾,幽静自得。你如何相信这是经烽烟战火后整座楼损伤最严重的地方?你如何相信,在这里,展翅欲归山林的杜鹃曾断了翅膀;娥娜似仙子的莲花曾折了花瓣跌落湖中,惊起点点浪花再不见踪影?如今,她安卧,静好!
楼里的游客逐渐多了起来,人们拍照留念,触摸那些我不敢触摸的纹饰——岁月的创伤,然后惊起一阵啧啧赞叹。然而,终究,他们的目光只迷恋于奢华而精细的雕纹,或许,于他们而言,此外无须牵挂。最后他们转身离去,没有停留。偶有步履匆忙的,撞着我肩膀,连“对不起”也懒得出口,人已经走远。
时至中午,有人早已去了大半。父亲也在游完一圈后,携着相机回了旅店,留我一人闲逛。我的思绪流回百年前,暮然想起或许曾经在书房会有整齐的朗朗读书声,楼上的深闺小姐们一面绣着女红,一面互相调笑,纤细的声音间或掺杂着银铃般的笑声;窗外柳树上,趴着一只蝉,拉长了音调念“知—了—”,悠哉地甚至有气无力。檐壁伏一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仿佛与静谧赛呆。
毗邻雕楼的菜馆的热闹如水般蔓延,嘈杂、喧嚣令我不安。难道那远久年代的呢喃已经被逐渐忘却了吗?难道这画栋亦雕梁已不再被如今的都市牵挂了吗?难道我们都忘了自己的先祖曾为了什么悲恸至声撕喑哑?
日影西斜,我绕过雕莲花柱和圆雕雀替,心里计较着:雕花楼在明清至民国年间悄然屹立;抗战时,毁坏严重;解放战争中国民党一百军十九师驻扎楼中,伤害再次严重;最后是文革期间的“破四旧”,触目惊心。
在中国建筑历史上,雕花楼立身并不算早,尚且如此;更遑论莫高窟,紫荆城,避暑山庄,岳麓书院……,它们无一不浸润着曾经鼎盛和今日苦难。是否唐的纷奢大气,宋的洒脱豪放,元的婉约粗犷,明清的精致小巧……都与这眼前的青砖白瓦、雕栏古槛一并斑驳朽烂了?无论如何,它们的历史足以写一篇恢弘诗篇,如今却少人记挂。
天井对面的雕花楼内隐约传来软糯稚嫩的声音。我走近驻足,透过雕花缠枝花纹,看到十来岁的少年在给略小一点的孩子们讲些什么。讲些什么呢?也许讲雕花隔扇上的三国戏文,也许讲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也许讲渔樵耕读,也许讲中国的未来文化传奇。
他们的身影在泪水中晕开,我甚至来不及多想他们清亮的眼眸中藏着些什么。是过去还是未来?是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历史还是新的承继和开拓?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又有谁,在守护深处,因我们的牵挂而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