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与同事闲聊,突然听见有人找我。到传达室一看,里面站着一老一少两位妇女,老人衣着过时,陈旧。而那位青年女子衣着朴素,落落大方,只是清秀的脸上闪烁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哀怨。我应该不认识她们的。
“你就是章剑苓吧?”那老妇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一口的外地方言,不过这口音好像在哪听过的。
“是呀,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冷淡地说。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这样的穷亲戚或朋友的。
我的冷淡使她们更加窘迫。
“是这样的,我是林坚强的母亲,这个是他爱人,坚强说你是他的同学,会帮我们的。”
“谁呀?”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个名字,像是曾经逝去的轻风,有些耳熟,却又抓不住。
“嗯,林坚强,是他呀。”我的思绪终于飘进了中学时代。
小的时候,我特别顽皮,天不怕地不怕,是一个出了名的假小子野丫头,爬树掏鸟蛋,下河捉小鱼,还经常拿一些小虫子呀小蛇呀什么的吓别人。我就读的小学和初中是在一个学校,几年书读下来,我倒也成了人人皆知的明星人物。只是每到新学期开始排座位,就没人愿意和我同桌。没关系,一个人还自在些,我向来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只是难免有些寂寞。
初中二年级的一天早上,老师带着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来到班上。他的头发有些自来卷儿,衣服十分陈旧,一看便知是矿工子弟。我所在的小县城附近有一个小煤矿,那里的房子又旧又破又低又很矮,我从不上那去玩。
“今天,我给同学们介绍一位新同学,他叫林坚强,以后大家要多帮助他。”班主任介绍说。
我正寻思着以后怎样去寻这位新同学的开心呢,只见班主任走过来问:“章剑苓,让他跟你坐,好吗?”
班里就我旁边一个空位子,我能说不好吗,只能点点头了。
谁知道一个上午他竟然一言不发。
“哼,不理我,就没麻烦了吗?”我想。
下午一上课我故意把他的东西碰到地上,还把他的凳子踢倒,谁知他竟无动于衷,一声也不吭。
“你是死人呀,怎么不说话?”我恶狠狠地说。他仍然不开口。
我想尽法子惹他,可他就是不开口。没辙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每天沉默不语,老师提问他时,见他一声不哼的,还以为他不会,就让他坐下了。一定是个哑巴。唉!真倒霉,竟跟一个哑巴坐同桌。不过他的学习还好,每天的作业都受老师表扬,字也写得特漂亮。唉,可惜这样的同桌,有与没有又有什么不同呢。
一天中午,我在学校大门口水沟里发现了一条小水蛇,便把它带到了教室,放在抽屉里,没事的时候摸摸它。谁知这小家伙不老实,竟从抽屉里跑了出来掉到了林坚强的脚上。
突然,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喊:“的-的-的——蛇呀!”全班同学哄的一下跑到了我面前。
老师气得脸都青了,走了过来,瞪着眼睛说:“章剑苓,你干的好事!”
我只有死不认账了:“不是我拿的,不知是从哪跑出来的。”
林坚强的脸本来就黑,这一下子都成了酱紫色了。
“哼!胆小鬼,一条水蛇就把你吓得话都说不好了。不是哑巴吗,怎么开口说话了。”我心想。
我故意不去管那条蛇。
“你-你-你-拿——拿——拿开呀!”我那同桌还在叫。
“章剑苓,快把蛇拿出去,这事不说也知道是你干的。”
老师的话是圣旨,没法子,我只好拿走小蛇在手中玩着,“谢——谢——谢谢你。”他还是结结巴巴的说着。
全班同学都惊讶地望着他,接着一场哄堂大笑。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他是结巴,所以不开口说话。不知怎么,我感到身边的笑声异常刺耳。我赶紧揣着小水蛇跑出了教室,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到小水沟里了。
自然,一顿批评是少不了的,最令人难过的不是批评,而是同学们知道他是结巴了,天天嘲笑他,有的还跟在他后面学他:“的-的-的-的蛇呀!”听着那些怪腔怪调,他总是紫胀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他那个样子,我心里特内疚,总想帮帮他,却不知怎么帮。
一次,在没人的时候我给他写了个小纸条:“对不起,因为我让你被同学们耻笑。”
没想到他还特大度也回了纸条:“算了,我已经习惯了。”
“想不想治好它?”
“当然想了,不知道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我也不知是不是治得好,不过我的恶作剧又上演了。可别说,他那怪怪的外地话在加上结巴,听起来特好笑的,我还真想再听一次。
于是我假装好心地说:“我会治结巴,治结巴就要开口说话,只有开口练习才能好。”说话时面带笑容,犹如春花初绽。
“不行,我一开口别人就笑我,我怕。”
“你开口呀,我不笑你。”为了听到他的怪调,我鼓励他。
他就是不开口。
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你听好了,为了你这事,昨天我到医院问了,医生说你只要每天象小孩学说话时候一样,一次只说两个字,天天练习,等练好了,就说三个字,这样每天练,锲而不舍,你的结巴就可以好了。”
“真的吗?”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仍然用笔来回答我的话。
“当然是真的,医生亲口告诉我的,骗你是小狗。他说你必须开口说话,要不然永远也好不了。”心想,这还不是骗你这只小狗吗?
为了让他出声,我可真是用心良苦呀!
“可我不敢,我怕别人笑我,说我。”
“那有什么,你看我,同学老师都说我调皮捣蛋,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一样,我不是一样该怎么就怎么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笑,谁敢笑?”
“我真羡慕你,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可我就不行,连话都不会说。”他继续写道。
“没关系,没有人会笑你的。我就不笑你。”说出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故意逗他,还是语出肺腑。
林坚强果然按照我说的,每天上课都大胆发言,难免总是引来阵阵轰笑。课间休息的时候,总有人故意学着他的腔调,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来。
不过我也是乐此不疲,天天逗他开口说话,每次都笑得肚子疼,班里的同学也经常哈哈大笑,嘲笑他的声音也多了起来。每次他都红红脸,不想再开口了。
为了能听到他的话解闷,我想尽法子让他多开口,不是逗他就是套他的话,听后自然是强忍着不笑出来,然而往往是忍不住的,好几次肚皮都快笑破了。不过他也不在乎我的笑,也跟着笑着,说着,还手舞足蹈加以解释。
一次自习课,邻桌的一个男同学尖着嗓子学他:“你-你-你-你把它——它——拿开!”
“哄!”全班像炸开了的锅都笑开了,接着大家也跟着洋腔怪调地附和着。
谁知这位同学又念起一个顺口溜,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咱们班有个林坚强,说他坚强不坚强,做起事来像小妞,说起话来像姑娘。”
林坚强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我猛地一下子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那男同学的衣领子:“你这个混蛋!你听好了,以后谁要是再学他,我就饶不了谁,专门抓蛇放在他书包里。”
然后又对他说:“没出息!好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你这算什么样子,真让我看不起你!”
教室里一下安静了,同学们都目瞪口呆地瞅着我。我也不知为什么那样做,反正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了。
林坚强的勇气越来越大,说话时也越来越自如了,不时的还向我讲一些家里的趣事。
原来,林坚强家境不好,爸爸在矿上当矿工,妈妈没工作,家里还有个妹妹在上小学。有个邻居是结巴,不知怎的他和妹妹也都学成了结巴了。我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情。由于他的话听多了,所以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笑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他的话我一次也可以听出个八九分明白,我还经常给他和老师或同学之间当翻译。
少女的时代,每天都在一次次的欢笑声中度过,初中生活就这样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去不返了。林坚强的怪腔怪调有时竟成了我生活的调味品。我不再感到寂寞,孤独。
到了初中毕业,他好像不那么结巴了,并且他的话同学们也可以听懂一些了。
毕业了,大家都在毕业纪念册上互赠留言。
林坚强趴在桌上写了老半天。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市重点高中,而林坚强因为基础较差,物理化学成绩差强人意,没考上市重点高中,留在了县高中。
人生随聚随分,我原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记忆随着生活的欢声笑语像云彩一样的溜走了。
“噢,你是他妈妈呀?他怎样?过得还好吧?”我很平淡地问道,对她们的到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往事如风,过去对我来说早已不存在了。
婆媳二人对视了一下,没出声。
“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急忙问道,感觉到有点不对头。
“这里有他给你的一封没寄的信,你看看吧。”她们递过来一个旧信封,一行行漂亮的行体字映入我的眼帘。
是一封问好的旧信,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我大略看了一遍。只是说县高中每年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因为怕考不上大学,就把所有的志愿都填满了,后来成绩超出重点线四十多分,上第一志愿复旦大学应该没问题,没想到就被海军工程学院录取了,因为军校是提前录取,好在海军工程学院也是全国重点,而且读军校也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如果这真是命运的选择,也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人生的路他会坚强地走下去。每天的生活很紧张,很苦很累,不过训练强度据说比美国的西点军校还是差一些。还说自己是队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很快就要入党,以后可能会去海岛工作,在海疆生根发芽。口吃的毛病早已经好了,现在一点也不结巴,还经常参加系里院里的演讲比赛。还说当初她用的还真是医院治病人的方法,他后来把这个经历写了出来,还真有不少口吃的人用他的方法都校正过来了。
想当年真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了。我真心为他高兴,没想到我当时的一场恶作剧会改变他的内向的性格,从而改变他的整个人生。
“没什么事呀,他怎么了?这封信怎么不寄给我呢?”我不禁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经常给你写信都不寄的。”林坚强的母亲说。
一下子,我明白了,不是他没勇气寄,而是我拒绝这封信。读高中的时候,林坚强经常给我写信,直到高考前夕,但我都是草草地看看而已,从来就没有回过。现在,让她们把这封旧信拿给我有什么用意吗?可惜的是我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了,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更何况,我对军人从来就没什么兴趣可言。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让你们来呢?”我仍然用一种不欢迎的口气说着。
“坚强他在上次潜艇训练中出事了。”林坚强的爱人许久才幽幽地说,眼睛分明已经红肿了起来。
“什么?”我的心凛然一惊,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天!我当时应该阻拦他,告诉他不要去当兵的。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学生时代的生活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浮现,一桩桩往事似乎是刚刚发生,是那样的清晰。我想起了那个黑瘦的小男孩,想起了他的南腔北调,想起了快乐的学生时代。
还记得当时我看了他写的毕业留言,就问他:“以后你真的要去当兵吗?”
“是呀,从小我就特别崇拜军人,我认为那是男子汉的象征,不过我对部队一无所知,无论怎样,我要做一个真正坚强的人。你爸爸不也是个军官吗?”
对他的话我不禁轻轻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父亲。小的时候一年才能见上他一面,见了面时还喊叔叔,闹了不少的笑话。有时候我甚至恨他,尤其是看到妈妈一个人忙忙碌碌上班下班操心家务还要照顾姐弟几人的时候,而父亲,只是定期的向家里寄一些为数不多的钱。从小所受的正统教育,总是敌不过切身的感受。我承认军人二字的无比崇高,然而我从小就生活在这种崇高掩盖下的深沉的悲哀之中。正是因为小时候缺乏应有的父爱,我才会变成一个人见人嫌的假小子。所以当时对林坚强的宏图大志,我也就根本不当一回事,一笑了之而已。而我,一直把复旦大学作为自己中学时代的奋斗目标,我希望一生都富有而快乐,能够自立自主而又受人尊重。
没想到,林坚强阴差阳错真的成了一名军人,而且以生命注解了自我。
生死之间,就在一刹那。学生时代的友谊,也许还有更深一层次的感情,是那样的纯真,我也好久没有那样无忧无虑过了。
“姐姐,我们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忙的。坚强经常说要不是你帮他校正口吃他也不会考上军校的,你是个好心人,你一定会帮我们的。他说你最烦别人打扰,所以从来没有找过你。但现在我们是没办法了,请你帮帮忙。”林坚强的爱人说。
她的话打断了我的纷纷思绪,把我从学生时代拉回了现实。心像刀割一样的疼,甚至可以听到血一点一点滴落的声音。
“你说吧,什么事?我一定尽力去办。”我长叹一声,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儿,硬是没有流出来。
“坚强走后,按规定每月当地民政局就发给他父母一些补助金的,可是我们找了几次就是办不下来,你能帮帮吗?”她的话是很明白的,如今办事没有关系是难上加难的。
“你们等着吧,办好了我会通知你们。”我接过她们手中的资料,心不由地颤抖着。也许当年,当听到他说要去当兵这样幼稚的话时,我应该说出自己的看法,然而我没有说,或许是我根本就不屑去跟他说这些。然而即使我说出来,命运的嘲弄会因而终止吗?
一个月里,我总算是领教了那些酒囊饭袋的办事态度。在市府工作的丈夫帮着找了亲戚又找朋友,还找了过去的同学,一次次的奔走,又是陪吃又是陪喝,各种公函在内地海疆飞来飞去,事情总算有了眉目。
红本本总算拿到了手。
“他真的只是你的同学吗?”
“这就是我们的国家干部,掌着我们国家大权的人。林坚强,作为一名军人,你的血就是为了他们的安逸而流的。”我看着说这话的民政局的小官,不禁有些悲哀。
我真不知是该骂他还是不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说了声:“谢了,随你们怎么想。”
当把红本本交给他父母时,望着他们那份欣喜的笑容,我心里一酸,每个月几十块钱的补贴,这是他能留给父母的最后一点慰藉了。
夜已深深,我却睡意全无。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平时成绩拔尖被认为考大学双保险的我会在高考中失利,这仅仅是因为我作文竟跑题得了个零分,最终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这一切对一直一帆风顺而又心高气傲的我来说无疑是一场致命的打击。
从此,我拒绝回忆过去、谈起往事。老师同学们都劝我复习一年重新参加高考,然而我逃避身边的一切,躲到一个没有过去的角落里生活着,期间有几位同学来探望我,我都是闭门不见,同学的信件我也是看就不看原封不动地退了去。我走了一个女孩子最常走的路,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一份清闲的工作,两年后嫁为人妇,从此我象一只蜗牛,在丈夫和父亲的爱护下过着一种平淡、安逸的小市民生活。
学生时代远去了,就像最后的校园钟声,消失了。然而,现在,我听到了它的回音,在我的心头回旋着,苍凉而又低沉,一如无声的哭泣。
我站在窗前,冷冷的秋风吹动窗帘,拂起我的长发,树摇影动,沙沙作响。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整个城市都在安然沉睡。我默默地说:“你安息吧!谢谢你让我领悟生活中值得珍惜的东西太多了,谢谢你,让我重新竖起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