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院子外,歪立着一棵老树。
她很丑,生着光秃秃的枝,还有着深浅不一的疤痕。这定是被不懂事的小孩子刻的,想必很疼吧,可她也不说话。春天,她长相不大光彩,冬天,也不见得妖媚。她只是兀自伫立,向阳生长。
那年冬天,梅下来了位糖贩——是位老人,麻色的布衣,肥大的裤子,裤管空空荡荡的,里面一双弱不禁风的如柴瘦腿,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折断。老人挑着糖担,像是从旧画里走出来的,担子用竹竿串着,两头吊着方盒,盒上放着一把铁锹,老人走起来时,棒槌敲着盒外的铁片,发出清越的“当当当当”……每每他到梅树下来时,我就偷偷地趴在院栏上,好奇地往方盒里瞅,乳黄色的糖静静躺在薄纸上,像缺口的月色,后来外婆告诉我,这是灶糖。
不知不觉红梅开了,单调的枝上,古板地伸出一丁点的红。来买糖的人也多了,有的买的是新奇,有的买的是记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向老人喊道:“老板,五块钱的。”老人双眉一抬,像是刚回过神来,又麻利地用塑料袋套上一把糖,他从来不称,就这么抓一把,只多不少,从来不管自己是不是便宜了人家了,所以很多人也是冲着老人的爽快劲去的。
十二月了,红梅也越开越旺,爬满了枝头,像是硬套上去的管儿,显着臃肿笨拙。老人的麻衣没有换,只是包得更紧实了。那天,表妹来外婆家。外婆让我给表妹去买些糖来,什么糖呢?这自然就想我渴望已久的灶糖。我看见了老人和那梅树,红色的花映着白色的人,泛着微黄,像旧画。远望去,红梅更艳,老人更素。我也像别人那样喊道:“老板,五块钱。”老人眉一抬,从未发现的皱纹显得很深了。嘴上应着:“好好好。”接着便用塑料袋一抓,手一翻,块块灶糖抖落在袋上,沫子黏在壁上,如缺口的月牙和闪烁的星芒。我咽了咽快要溢出嘴角的口水,把钱放在老人粗糙的手里。转身回家,隐隐却觉得身后的红梅又艳了。
入春后,还有短短几天的倒春寒。那梅枯了,红瓣泛了点黄,远看有点黑,她更丑了。好几天了,不见老人的糖担。但仍有许多人来,只是不见老人,又悻悻离去。或许他到别处去了吧,毕竟这小镇也没法赚多少钱。我总这样安慰自己说。不知为什么,见不到老人,浑身不自在。我也每天趴在栏上,想听见“当当”的棒槌声,想看见麻色的布衣和臃肿的裤管从巷口走来。虽然没有太多接触,但老人好像成为我生活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观望了几天,我再也没有耐心了。果然他再也没有来过。
再从外婆的院子里往外望去,一去二三里,烟囱四五家。那棵红梅今年开得特别的旺,比往年都好看,多了几分媚态,梅花红遍枝头,溢遍我心。老人的朴质无华的形象连同那美而不华的梅花,又一次在我心头莫名复苏了。